怀念冯先生(尚在久)
1991年我在中国科学院计算中心获得博士学位,在博士论文致谢中我写道:
“自1988年11月跟随冯康教授攻读博士学位以来,我一直都承蒙他的精心指导。三年以前,辛几何、哈密尔顿系统及其计算方法对我来说都是一些完全陌生的概念,是在冯先生的引导和培养下,我才能够得以尽快熟悉这几方面的基本知识,逐步深入到这个既有丰富的现有内容又有广阔的发展前景的研究领域,并且做了一些初步的研究工作。就本文来讲,从选题到完成,都凝结着他的智慧和心血。在这里,我向他表示衷心的感谢!”
“不仅仅如此,对我来说,冯先生给我的教诲和影响是终身的。从他的身上,我了解到了一个真正科学家所具备的素质:扎实的科学基础,渊博的科学知识,敏锐的科学洞察力和直觉能力。他的好学善思、勤奋努力、献身科学的精神和踏实严谨、一丝不苟的治学作风更是我学习的榜样。”
这些文字发自肺腑,但成为仅有的冯先生曾看见过的我对他的致谢。在我博士毕业之后的两年,即1993年8月,冯先生突发意外去世,那时我在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做博士后还未出站,仍然参加他每周一次的讨论班,继续他的课题研究,经常单独去他家里讨论问题,交流很频繁。他的意外离世,让我感觉自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不知往哪儿飘荡。习惯了他的指导和与他交流,自己还不完全独立,他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感到孤独无助,时常觉得彷徨和悲伤。我突然发现他对我是那样重要,心中充满了感激,但遗憾的是纵有万千感恩也没有机会再向他表达。
2016年作家宁肯先生采访过我两次,他的著作《中关村笔记》以及他与汤涛院士撰写的《冯康传》采用了这两次采访的材料,其中叙述过的事件在此我尽量不再复述。我特别感谢我的工作单位中国科学院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的安排和宁肯先生的采访,在那两次采访中我回忆了我与冯先生之间的一些师生情节,也因此有机会表达多年来我对他的怀念。值此先生百年诞辰之际,就我在冯先生指导下完成的几篇论文的发表和学术交流情况做点介绍,也算是向先生作一个汇报。
我于1991年7月完成博士论文答辩,8月入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博士后流动站。我的博士论文研究哈密尔顿系统的KAM定理和辛算法的稳定性,博士后期间研究保体积算法。冯先生去世前,这两项工作都已完成,让我感到遗憾和难过的是冯先生没有亲眼看到发表的论文,尽管论文的主要结果他都很清楚。因为解决的都是冯先生自己提的问题,我感觉他比较重视这两项工作,还是认可我的,比如在我博士后期间就作为16位青年成员之一参加了他主持的第一批国家攀登计划项目“大规模科学与工程计算的方法和理论”(1992—1996)。当时哈密尔顿系统的辛算法已经获得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一等奖,之后上报国家自然科学奖一等奖但被评奖委员会推荐为二等奖,冯先生毫不犹豫放弃了。那时冯先生提出了更宏大的构想:构造保持微分方程更广泛几何结构和物理守恒律的数值方法或者叫保结构算法,他取名为“动力系统几何算法”,我参加的正是攀登计划项目的“动力系统几何算法”课题组。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黄金岁月,冯先生不断提出新的问题,在他的带领下大家干劲很足,取得了多个重要结果,比如发展了切触系统和保体积系统的生成函数理论及相应的哈密尔顿-雅可比方程,给出了切触系统的切触算法和无源系统保体积算法的一般性构造方法,提出了可分系统、可逆算法(西方学者其后称之为对称算法)和共轭格式等概念并给出了保持李代数-李群结构对应关系的显式数值格式以及高阶可逆格式的一般性构造方法,建立了形式向量场和形式相流的理论等,这些都是动力系统几何算法的奠基性工作。正当我们进入总结成果、扩大战果的阶段,冯先生突然去世了,动力系统几何算法这个刚刚诞生的方向失去了一位强有力的学术领头人,整个方向在中国的发展受到很大影响。而在西方这一方向受到几位重量级数值分析学家的重视,很快掀起新的研究热潮,被称为几何数值积分(geometric numerical integration),影响日盛。从1995年开始,每两年一次的美国工业与应用数学学会的Dahlquist奖多次授予几何数值积分方面的工作,颁发这个奖的国际会议大多数报告是关于几何数值积分的。回想三十年前,冯先生经常跟我们说:“这是一个非常有发展前景的方向,现在刚刚开始,你们还看不清楚,二十年或三十年后必然会成为一个重要方向。”今天他的预言实现了,一个标志性事件是2018年的国际数学家大会就有一个几何数值积分的一小时报告和一个辛算法应用的一小时报告。特别地,C. Lubich的报告“动力学、数值分析和几何”体现了冯先生的核心思想,尽管没有充分引用冯先生的原文。
冯先生在世时,我比较热衷于做问题,写文章的积极性不高。自己写作水平差,而冯先生又要求很高,做出一个结果,受到冯先生的表扬我就感到特别满足,总拖着迟迟不写,怕达不到他的要求。我博士论文的发表就经历了一些曲折。我刚到数学研究所做博士后时,把博士论文的主要结果整理成一篇英文文章,题为《哈密尔顿系统辛算法的KAM定理》,署上冯先生和我的名字拿给他看。他说文章太长,没时间检查细节,让我写一个摘要给他。我写好摘要到他家里,他当面与我讨论并很仔细地帮我修改,并让我自己独立投稿发表。因为我的硕士论文是在美国的《微分方程杂志》发表的,而且这个杂志发表过哈密尔顿系统和KAM定理的文章,我遵照冯先生的意见单独署名投稿了。但是几个月后收到主编J. Hale的拒稿信,原因是文章涉及算法分析,审稿人的意见不支持在《微分方程杂志》发表。我很郁闷,去找冯先生聊天,心里不服气想给主编写信申诉,冯先生不同意,让我多从论文写作方面找问题,多花点功夫修改论文,也可考虑把KAM定理的理论部分和数值分析部分写成两篇文章分别投稿。当时冯先生的兴趣主要在构造保持更广泛几何结构的算法问题方面,他自己在辛算法的基础上利用生成函数成功构造了切触系统的切触算法,在讨论班多次讲到下一个重要问题是构造无源系统的保体积算法。他讲到,E. Cartan于1904年证明了无穷维向量场李代数有六类简单子代数,其中就包括三类具有重要物理背景的向量场子代数:偶数维空间的哈密尔顿向量场构成的子代数、奇数维空间的切触向量场子代数和一般维数空间的无源向量场子代数,它们对应的无穷维局部李群分别是辛微分同胚群、切触微分同胚群和保体积微分同胚群。他说动力系统几何算法的基本原则是构造数值算法应该保持向量场李代数和相应李群的对应,即如果微分方程是由某李代数中向量场定义的,那么构造数值格式应该使其步推映射属于相应的李群。基于哈密尔顿系统的辛算法和切触系统的切触算法的构造成功,冯先生坚信应该有办法针对一般的无源系统构造保体积格式。因为他多次在讨论班上提起保体积算法的构造问题,从多个方面阐述这个问题的难度,因此我就比较上心了,集中心思做起保体积算法的问题,把博士论文的修改和投稿一事就放之脑后了。没想到这一放就是好几年。不过好在保体积算法方面的研究有了突破。首先我成功给出了保体积映射的生成函数表示和无源系统的哈密尔顿-雅可比方程(这也是冯先生在讨论班提到的一个难题),给出了保体积算法的一个一般性构造方法;其次在冯先生指导下,我得到了无源向量场的一个本性二维的哈密尔顿分解,由此基于向量场的分裂-组合方法给出了保体积算法的又一个一般性构造方法。
冯先生去世后,我必须独立撰写论文了。过去实在太拖沓,感觉对不起冯先生。关于保体积映射的生成函数表示以及基于这个表示的保体积格式的构造我自己写了两篇文章分别投到《中国科学A辑(英文版)》和《计算数学杂志(英文版)》,于1994年发表了。算法构造的那篇短文在冯先生在世时就写好了,他看过后同意我投稿。另一篇是在冯先生去世后我写好的。基于无源向量场的本性二维哈密尔顿分解构造保体积算法的工作,冯先生早在1992年召开的几个国际会议上就报告过,主要结果收录在了会议文集(1993年发表)和冯先生与汪道柳合作的一篇综述文章(1994年发表)里。本来我们说好联名发表全文,由他拟一个提纲,并且写一个引言,我补充文章细节。但因为冯先生一直很忙,直到他突发意外离世这篇文章都一直没有动笔。他去世后我只好自己撰写。因为在他生前我们就这篇文章有过较多讨论,我自己也有详细的笔记,基本沿着冯先生的思路,很快就写好了。我投稿给德国的《数值数学》编委E. Hairer,他与G. Wanner的著作《求解常微分方程组》刚刚出版,其中有一节专门介绍辛算法,我希望他来处理这篇文章,此前我跟他没有过任何交流。审稿过程很顺利,对论文结果和写作的评价都不错,只是要求我增加几篇引文,特别建议增加W. G. Strang(麻省理工学院教授,著名数值分析学家)于1968年发表的一篇关于偏微分方程差分方法的文章,审稿意见说Strang教授在这篇文章中就已经提出先把向量场分裂然后再把各个分裂向量场的相流进行组合的思想构造时间积分子。我自己不知道Strang的工作,也从没听冯先生提起过,在我们的讨论班上大家熟知的是日本学者M. Suzuki和H. Yoshida基于BCH公式和分裂-组合思想构造辛算法并提升格式的阶,秦孟兆教授带领学生和汪道柳也分别用这种方法构造辛格式和其他保几何结构的格式,发表了不少文章,我和冯先生的这篇文章在二阶和高阶对称保体积格式的构造中也引用了秦老师等的结果。需要说明的是,Strang的工作只是针对分裂后每一个分裂向量场的欧拉显式积分等于相流的特殊情况。在哈密尔顿系统以及一般李代数中向量场定义的系统,Strang考虑的这种特殊情形冯先生和汪道柳于1992年详细讨论过,但我们的问题是必须保证每一个分裂向量场还在向量场所在的子代数中!冯先生和汪道柳的论文中称具有这种分裂性质的系统为“可分系统”。对于可分系统,Strang的一阶格式以及Suzuki和Yoshida的高阶格式都是保持李代数-李群结构的格式。但一般的无源系统不是可分系统,我们得到的本性二维哈密尔顿分解,其分裂向量场的相流是保体积的,但其欧拉显式积分公式仅仅是相流的一阶逼近,不保体积,因此采用这种分裂得到的Strang一阶格式不是保体积格式。我们对每一个本性二维哈密尔顿向量场,在相应的辛坐标平面上应用辛格式(比如辛欧拉格式,冻结其他坐标)自然可以构造一个保体积格式,再通过组合就得到了整个系统的一个一阶保体积格式,利用Suzuki和Yoshida的组合思想和秦孟兆等的结果,可以构造任意高阶甚至对称的保体积格式。由于冯先生去世,我自作主张同意审稿人意见把Strang的文章列在参考文献中。我在致谢部分做了说明,声明由我自己承担责任。在2002年由施普林格出版社出版的E. Hairer, C. Lubich, G. Wanner合作专著《几何数值积分:常微分方程的保结构算法》中,在介绍我们的保体积算法时,把我们的构造说成是通过Strang分裂得到的,我认为比较牵强,“Strang分裂”根本不体现冯先生保持“向量场李代数-相流李群对应”这一几何结构的思想。不过我感到安慰的是,作为冯先生开创的动力系统几何算法的代表性基础算法之一,无源系统保体积算法的工作总算全部被接受发表了。冯先生生前对我们合作的这个工作应该是满意的,因为当结果刚刚出来时,他很高兴地第一时间就在讨论班上亲自做了详细介绍,之后也在几个国际会议上作了报告。相比之下他对我发展的保体积映射的生成函数和在此基础上构造的保体积格式的工作没有表现出这么大的热情。Lubich曾问我:你们是如何想到把无源系统分解成本性二维哈密尔顿系统的?这确实是冯先生和我的这个合作工作的关键突破点,我在宁肯先生的采访中有过具体的细节性交代,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保体积算法的一个重要应用是不可压流体的长时间计算,这也是冯先生研究保体积算法的一个出发点。冯先生去世后,我自己曾与一些流体计算的朋友交流,他们都说保体积格式是隐式的,在流体计算中没用。2010年,许进超教授找我交流,当面向我推导不可压流体在拉格朗日质点描述下时间积分格式稳定的必要条件是格式保体积,因此计算不可压流体的动力学问题必须用保体积格式,这与冯先生的看法一致。我问许教授隐格式问题是不是一个很大障碍,他说这不是问题,他有一套办法处理隐格式问题。与许进超教授的交流给了我很大的鼓舞,增强了我继续研究保体积算法的信心。
1994年,数学研究所推荐我申请中国科学院与德国马普学会的合作交流项目,我有机会去德国访问一年。我先后联系过两位教授,他们或者长期生病不能上班或者在外学术休假不能接待我,最后我联系了马普数学研究所。所长F. Herzebruch教授热情地接受了我的申请,我在曼海姆歌德学院学了四个月德语后于1995年10月1日开始了位于波恩的马普数学研究所为期一年的访问生活。当时俄罗斯数学家A. T. Fomenko教授在马普所做长期访问,我参加他的可积系统和辛几何的活动,讨论可积系统的拓扑分类和奇点处动量映射的结构,他也关心离散化的问题,这期间我完善和修改了我的博士论文。我遵照冯先生几年前的建议,把辛映射KAM定理的结果单独成文,题目为《关于辛映射KAM定理的一个注记》。这篇文章把我的博士论文中只针对解析辛映射的结果推广到可微映射,同时得到了不变环面的光滑分层结果,把V. F. Lazutkin(属于V. Arnold学派)和J. P?schel(J. Moser的学生,1992年访问过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的相关结果推广到一般的扭转辛映射,并得到保证不变环面存在的关于相关重要参数的扰动估计(实际上在某种意义下是最优的)。这个估计能够被用于证明小扭转辛映射的不变环面和辛算法应用于一般可积系统时数值不变环面的存在性并得到与连续系统不变环面的逼近结果,后面这部分我另外单独成文,题目为《哈密尔顿系统辛算法的KAM定理》。我自己也觉得这两篇文章比当初投在《微分方程杂志》那一篇文章好多了,内容更丰富,结果更完善,结构更清晰,更有针对性。回国后我把这两篇文章分别投到美国的《动力系统与微分方程杂志》和德国的《数值数学杂志》,前者我直接投给主编G. Sell教授,后者我再次投给E. Hairer教授。经过较长时间的审稿,这两篇文章分别于2000年和1999年正式发表了。
在马普数学研究所访问期间,我与冯先生合作的保体积算法的文章发表了。我写信给E. Hairer,想在回国前去日内瓦大学访问他。Hairer很高兴地邀请了我,表示对冯先生和我关于无源系统保体积算法的工作印象深刻。我在日内瓦待了三天,作了一个报告,介绍了无源系统保体积算法的两种构造方法。报告结束后Wanner幽默地说:“我们今天太赚了,一次听了你两个报告。”在Wanner的办公室,我看到墙上还挂着1992年北京国际会议的海报,他说那次会议以及会议期间与冯先生的个别交流对他至关重要,他和Hairer的研究基本都转到辛算法和几何数值积分方向了。那时Hairer已经发表了分块辛算法后向分析的P-级数表示的文章,Wanner很骄傲地说,这个问题是他从北京回到日内瓦后建议Hairer做的。当然Hairer所称的后向分析理论就是冯先生几年前发展起来的形式向量场和形式相流的理论,冯先生给出了任何一个辛算法其形式哈密尔顿函数关于时间步长的幂级数各项系数的递推展开公式,Hairer的工作是把此幂级数表示为P-级数。回顾20世纪70年代初Wanner和Hairer完善了新西兰著名数值分析学家J. Butcher为更方便刻画一般龙格-库塔方法的阶条件而发展起来的根树理论,建立了著名的B-级数的系统理论,之后又推广得到分块龙格-库塔方法(如处理二阶微分方程的Nystr?m方法)的P-级数表示,Hairer的上述工作是他们过去工作的辛算法版本。值得一提的是,龙格-库塔方法的B-级数和分块龙格-库塔方法的P-级数都有相应的复合恒等式,这个复合恒等式自然决定了B-级数和P-级数的群结构,Wanner和Hairer称之为Butcher群。令人惊奇的是,由研究龙格-库塔方法发展起来的Butcher群与前几年量子场论的重整化问题和在20世纪40年代研究流形的拓扑分类时发展出来的Hopf代数有着意外的深刻联系,几年前很是火了一阵子。几何算法的B-级数和P-级数自动保持向量场李代数和相流李群的对应关系,是冯先生的形式向量场和形式相流的根树表示形式。
日内瓦的首次访问,让我也结识了Hairer一家。当时还是日内瓦大学数学系本科生的Martin Hairer开车去酒店接我到他家吃饭,在我眼里那车很高档,以为是Ernst Hairer买的,结果女主人Evi Hairer告诉我说那是Martin自己打工挣钱买的,从中学开始Martin就利用业余时间为软件公司写程序挣钱了,当时感觉这个小青年真是不同凡响,没想到十八年后他竟然拿了菲尔兹奖。
从日内瓦回到波恩以后,我很快结束马普数学研究所的访问回国了。1998年Hairer和Wanner再次邀请我访问日内瓦。他们申请到了一笔瑞士国家科学基金,可以提供我往返机票和在瑞士三个月的生活津贴。那时我正一个人做研究,无聊得很,也很愿意与他们几位同行交流,另外女儿才一岁,请了人照看,生活比较拮据,还能挣点钱补贴家用,于是我很高兴接受了邀请。我去日内瓦后发现,他们正和C. Lubich合写几何数值积分的书,办公桌上摆满了书稿和各种文献资料。实际上之前他们已经为研究生开过这门课了,有了一个初步的讲义挂在网上,这次他们收集了几乎所有的相关文献详细研读,也经常有人来日内瓦作报告,那里已然成了一个学术交流中心。当时我关于辛算法KAM定理的文章投在《数值数学杂志》已经很久了,但没有消息。我在日内瓦作了三个报告,详细介绍了哈密尔顿系统、辛映射和辛算法三种情况的KAM定理及其证明。访问结束,我的文章也被接受发表了。那次访问我又整理了一篇文章,这篇文章解决了辛算法计算不变环面时的步长共振问题和非共振步长的选取问题,证明了对于丢番图频率的不变环面,保证数值不变环面存在的步长构成一个无处稠密的闭集,且在实数轴的原点处密度为1,计算不变环面时可供选择的时间步长的集合的这种复杂结构反映了哈密尔顿系统拟周期动力学计算的本质现象,一般情况下不可避免。可积系统的离散化在相空间和时间步长空间都呈现量子化现象,具有康托尔谱结构,这是一个复杂但有趣又体现本质特性的现象,因此哈密尔顿系统辛算法的稳定性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目前的数值分析研究对这个问题的认识还很肤浅。文章中我以注记的形式比较详细地讨论了各相关问题。我把文章投到《非线性》杂志,通讯编委是意大利天体力学和KAM理论专家G. Benettin教授,文章很快被接受,于2000年发表。其实这篇文章的基本结果已经包含在了我几年前的博士论文中,这次把问题展开进行了详细讨论。至此我的博士论文的主要结果才算全部发表,对冯先生的内疚之情也减轻了一点。2002年在施普林格出版社出版了Hairer,Lubich,Wanner合作的专著《几何数值积分——常微分方程的保结构算法》,比较全面系统地介绍了几何算法的主要结果,特别设有一章介绍哈密尔顿系统的扰动理论和辛算法的KAM定理,我的工作成为那一章的主要结果之一,这个结果Lubich在2018年国际数学家大会的演讲和报告中提到了。2003年秦孟兆教授执笔撰写的他与冯先生合著的中文专著《哈密尔顿系统的辛几何算法》由浙江科技出版社出版,主要介绍了冯先生课题组的工作,但没有讨论哈密尔顿系统和辛算法的稳定性。2010年浙江科技出版社和施普林格出版社联合出版了英文版,扩充了很多内容,秦孟兆教授邀请我撰写了辛算法的KAM定理。以Hairer, Lubich, Wanner以及冯康、秦孟兆为作者的两本英文专著是迄今为止最全面系统介绍动力系统几何算法的著作,影响较大。
在1998年访问日内瓦期间,Wanner教授介绍我顺访了苏黎世联邦工业大学(简称:苏黎世高工)。接待我的U. Kirchgraber教授向我介绍了1987年冯先生访问苏黎世高工的情况,他说冯先生的那次报告很成功,报告会后Kirchgraber教授建议当时的研究生F. Lasagni考虑龙格-库塔方法中是否有辛算法,结果很快就证明了由高斯-勒让德插值公式得到的龙格-库塔方法就是辛算法,而且给出了龙格-库塔方法是辛算法的充分必要条件:稳定矩阵M = 0!这是与西班牙的J. M. Sanz-serna和俄罗斯的B. Suris几乎同时独立发表的一个重要结果。值得一提的是,Lasagni用的就是冯先生的生成函数法,他把龙格-库塔辛算法的生成函数都写出来了!在文章的致谢中作者特别感谢了冯先生。可惜研究生毕业后Lasagni去了银行工作,完全脱离了研究。在下午的报告会上,我很意外的是著名的J. Moser教授(KAM理论的创建者之一)也去听了我的报告,而且坐在最前排。报告会后,Moser教授把我单独叫到他的办公室,花了半个小时给我介绍他与M. Levi合作的还未发表的平面扭转保面积映射不变闭曲线的存在性的变分证明,证明方法也适用于小扭转情形,可以应用于辛算法。那时Moser教授已经生病,脸色苍白,但精神状态看上去很好,谈吐优雅。他一丝不苟地在黑板上做着推导,很令我感动。这是我第二次见到Moser教授,第一次是几年前他在波恩大学作报告,当时在科隆大学做洪堡学者的尤建功和我一起听了他的报告,我们有过很短暂的交流,Moser教授跟我提起他与冯先生有过通信交流。Moser教授和A. P. Veselov于1991年发表过一篇离散拉格朗日系统的文章,目的是解决刚体运动等带自然约束的动力学问题的保约束的离散化,特别导出自由刚体运动的可积离散。这比J. Marsden等于1997年提出变分积分子早了很多年,是一个先驱性工作,同时也开创了可积系统的可积离散化的研究。一年后我再次访问日内瓦,但那时Moser教授已经去世,再也不能见到他了,令我伤感。
2006年,C. Lubich与G. Wanner, E. Hairer, A. Iserles, M. Hochbruck一起在德国黑森林数学研究所组织了一个“几何数值积分”研讨会,我被邀请参加并作了一个报告,1998年和2005年我曾两次访问过Lubich. 我的报告题目是《辛算法的线性稳定性》,特别献给冯康和Dahlquist两位已故前辈。我的报告结束后,西班牙的J. M. Sanz-serna教授(1994年他在国际数学家大会上作过关于辛算法的45分钟邀请报告)跟我说,他自从当校长后多年没参加这样的学术会议了,他对我的报告内容印象深刻,也认为辛算法的稳定性是一个很深刻的问题,哪怕线性稳定性也值得深入研究。Wanner特别赞赏我的报告把冯先生和Dahlquist两位前辈联系在一起,说他们两位是他敬仰的大师(master)。Wanner教授告诉我,1992年冯先生曾邀请他参加在北京举办的“微分方程和动力系统计算国际会议”,会议期间,Wanner专门约冯先生单独聊了半个小时,冯先生向他介绍了关于辛算法和动力系统几何算法的整体构想,他印象至深。那个会议和那次聊天促使Wanner和Hairer决心转向辛算法的研究。十年之后,日内瓦大学以及以Lubich为代表的德国图宾根大学成为冯先生去世后辛算法和动力系统几何算法的一个重要研究中心,产生了Lubich这样一位国际数学家大会一小时报告人。Wanner的大师之说言之有物,冯先生作为一名科学家的个人魅力和学术影响力令人钦佩。
冯先生曾两次提出让我回计算中心工作。1993年,他在西安交通大学为全国暑期研究生班主讲哈密尔顿系统的辛算法,指定我做他的助教。他讲完三周课提前回北京了,我则呆满一个月完成课程后期的辅导和考试。在他回北京前的那个晚上冯先生把我和我爱人叫到他的房间聊天,特别要求我博士后出站回计算中心工作,我基本同意了。但是没想到他回到北京后因为太过操劳突发事故去世,而数学研究所早在上一年度就决定我可以留所工作,因此我于1993年9月起自动留在数学研究所工作了。早在1992年数学研究所副所长邵秀民研究员通知我所里的决定后我就立即报告了冯先生,当时冯先生跟我说博士后出站还早,不急于做决定。回想在我博士毕业前为解决与爱人团聚问题想在毕业后做博士后,当我跟冯先生谈起我的想法并请他为我写推荐信时,他说本来想推荐我留计算中心工作的。原来他一直想让我在他身边——每念及此,心中充满了温暖和感动,但同时又很内疚:没有为他的事业更积极地去努力拼搏。
冯先生去世后,中国科学院计算中心组织编辑了《冯康文集》,于1995年出版。1997年“哈密尔顿系统的辛几何算法”在他去世后四年被授予国家自然科学奖一等奖。冯先生以及他带领课题组完成的某些开创性研究成果终获国家认可,作为他的学生和这个课题组的一员,我为此感到欣慰。在冯先生百年诞辰之际,很欣喜地看到他开创并倾注了晚年全部心血的动力系统几何算法这一方向终于产生了较大的国际影响,我祝愿这一方向能够在中国有更好的发展!
本文原载于《冯康先生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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