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撰写/ 霍思伊 摄影/ 董洁旭
时间:2017年12月15日
我们志在培养顶尖人才
而非“一流大学”
——专访中科院院士、国科大本科生
培养委员会主任席南华
本刊记者/霍思伊
本文首发于总第833期《中国新闻周刊》
就国科大的办学理念、课程设置等问题,《中国新闻周刊》专访了中科院院士、国科大本科生培养委员会主任席南华。
重知识,但更重能力
中国新闻周刊:国科大2014年开始招收本科生的初衷是什么?
席南华:多年来人们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我国没有培养出大师。中科院作为我国科技的战略队伍,希望利用我们优质的科研资源,在这方面做一些探索。所以一开始招收本科生招生人数并不多,我们不是和别的学校争什么,也不是为了办成国内另一所所谓的一流大学。我们只是探索培养出最高端的科技人才,世界一流人才,科技界的领军人才,能够领世界风骚、能够开辟方向的人才。
要想成为这样的人,一是要有天赋,二是需要很好的训练。要有批判能力、敏锐的洞察力、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还有在这个过程中探索、创建新的理论的能力。
和国外比较,中国的文化、教育结构、思维方式都有需要思考的地方。比如在我国课程体系的设置上,各地高校都普遍存在重知识、轻能力的问题。每个专业课程很多,专业课过多。
过早太专会妨碍思维,因为你必须要花很多时间去掌握这个知识。另外还会妨碍视野。当前学科交叉的趋势很明显,可你学专业课过多就没有精力去学别的东西了。等你要和别的学科交叉的时候,就会遇到很大的困难。
这种综合能力的培养对学校要求非常高。所以国科大重知识,但更重能力,把能力摆在更优先的位置。
我们讲课的时候不仅是告诉你知识,还告诉你知识怎么来的,怎么思考这个问题,从这个问题出发为什么会建立这样一个理论,从某个问题出发,一步步怎么到这里。
思维方式上,我们从传统上来讲主要是跟随者,对权威很尊重,发现问题、质疑能力、批判精神很薄弱,这可能也和文化有关。
我无意改变思维的方式,但我希望通过教学、研讨课等,潜移默化地引导学生如何去思考问题。
针对每个专业,我们都调研了国外的五个或更多的这一专业最好的学校。比如数学专业调研了哈佛、普林斯顿、巴黎高师、剑桥;计算机是MIT、斯坦福、卡耐基梅隆、印度理工、牛津等。调查完后发现,我国很多学校喊着建立一流大学、一流学科,但很多人都是没有内容的,没有具体的措施,对国际上一流到底具体要做什么事情不太清楚。
中国新闻周刊:强大的师资是国科大的优势。你们怎么利用这个资源?
席南华:我们课程的难度大,超过国内任何一个学校。比如线性代数,用的教材是莫斯科大学数学系前主任柯斯特利金写的《代数学引论》第一、二卷,对学生要求也高,包括补考环节。学生因此就知道这个地方不能混。
这种课程难度,对老师要求也高。专业课我们基本上都是教授讲授,副教授是极少的,甚至还有一些研究员做助教。
国内可能其他学校还有很多讲师讲授专业课,我们是不会有这种情况的。这么做就是为了保证教学质量。
其实培养人,核心有三点,一是学生,二是老师,还有就是培养理念和课程体系,这三点做好,其他事情都好办。
我们没有强制要求研究所的教授(研究员)给国科大的本科生上课,他们只有课时的劳务费,没有更多奖励,全靠的是他们的荣誉感和责任感。很多的的研究人员,包括数学研究院的研究人员,对培养年轻人是很有热情的。
中国新闻周刊: 这些资深教授和院士本身都有科研任务,如何兼顾科研与教学?
席南华:他们有自己的科研团队,一般只负责指导,具体的事情少做一点。还有就是他们本身经验丰富,科研的高峰已经过去了,出成果的压力小一点。而且也不是让他们一直上课,上完这个学期,下学期可以不教。有些老师可以轮换。愿意教的,比如五六十岁对数学研究来讲,再出很好的科研就困难一些了,这种情况下可以抽时间教书。
在法国,不管是什么职级的教授,每年必须教授192个学时,科研照样做。这两个是可以统一起来的,并不矛盾。
国科大本科生在物理实验室听导师讲解动态法测良导体热导率实验原理。摄影/杨天鹏
学术传承是一种精神,像空气一样
中国新闻周刊:国科大采取“三段式”的培养方式,这体现了什么样的培养理念?
席南华:第一个一年半要学公共基础课。数理的作用越来越大,我们的传统就是重视数理,不论将来的学生做什么,数理基础好对他们都大有裨益。
另外还有语言的训练和表达能力。我们开设大学写作课,是国内独家,训练学生批判性的阅读能力和分析性的写作能力。美国大学对写作和交流能力非常重视,但我国只开过应用文的写作。
我自己培养研究生就发现,他们的写作能力存在很大的问题,只会写别人的话,不会写自己的话。
还有人文课程,国外好的大学对这些非常重视,对学生的健康成长、思考问题的方式很重要。尤其对于理科学生而言,哲学的思考、人文素养很重要。
第二个一年半学专业课。我们只要求学生学习最核心的专业课,剩下时间可以在本专业继续深入,也可以学别的专业的课程。比如数学专业的专业课要求是37个学分,其中有9个学分学数学也行,学别的专业课也行。我们鼓励学生学习其他专业的课程,以开阔视野,这对将来做交叉非常有用,别人说的东西你能明白。
中科院有个国家数学交叉中心,经常遇到的情况是,别人说的我们不明白,我们说的别人不懂,就是因为原来的训练太专太窄。
国科大与国内其他学校相比,专业课数量少得多。我在设计课程的时候,遇到很大阻力。很多人觉得专业的课时太少。我就说,就这么多课时,得想办法把最重要的课程安排进去,其他都设成选修课。
国外的高校都是通识教育类课程更多,专业课较少。以哈佛数学系为例,数学专业课只有12门课程,大概40多个学分。即便在12门课里,还有一两门允许你学习物理或天文。因此他们的专业课的数量要求低,相比之下其他素质类、通识类课程要求高。
中国新闻周刊: 你们官网上说,之所以要实行导师制,是因为国科大认识到未来优秀科技人才成长过程中,学术传承及个性化培养的极端重要性?
席南华:做科研个性很重要。讲课也是一样,同一门课除了基本进度一致以外,具体如何讲会尊重老师的个性。做科研不是做工业产品,只有有个性,你和别人不一样,才能做出独特的发现。
导师制是一对一,可以针对性培养。师生经常一起吃饭,见面聊。上完课就一起吃饭,解答疑惑。
传承更多是一种文化精神上的传承,这个确实很重要。我们经常说某个单位的学术氛围浓厚,学术传统优良,就是一种精神,像空气一样,受导师以及周围氛围的影响。
中国新闻周刊: 你的这些理念,是不是也体现在给本科生上课中?
席南华:我自己从2014年给本科生开设线性代数这门课一直到现在。我不会紧张,对我而言,太简单了,我以前也讲过课。第一次课还写了讲稿,后来发现不需要写,以后就不写了。利用学生的笔记和我讲课录音还写了教材。
我们是从全世界选最好的教材。从网上、书店也从国外买回教材,召集大家开会讨论。我们要选取最好的教材。
我们大多数老师目前采用国外教材,很多老师在根据自己的讲义写自己的教材。我写的那本书比国内任何同类教材都难。国内写教材的人大部分不是研究出身,抄来抄去,难有自己独到的观点和思维方式在里面。
中国新闻周刊:首届本科生即将毕业,三年多培养下来,你觉得有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
席南华:学生综合能力提高了,国科大学生看问题、分析问题能力等方面受到更好的训练,能站在更高的层次上看问题。
总结四年,总体而言,我们在正确的轨道上走,向着预期的方向发展,有些细节可以发展更好。虽然有些学生以后可能不从事科技事业,但是从推免的57个学生看,大部分还是做选择做科研。55个学生选了中科院研究所,一个选了清华,一个选了上海交大。
国外学校对我们的学生很欢迎。若干一流的高校如哈佛、MIT、牛津、剑桥、斯坦福、芝加哥大学等愿意接收我们的优秀毕业生去读研究生,可接受的数量超过了我们能送出去的数量,也就是说我们没那么多学生送去。
接下来,课程设置会有一些细微的调整,原来所有学生的微积分都要学三个学期,后来做了调整,对于材料、化学、生物,到第三个学期的微积分可以改成概率统计、数学物理方法。
计算机原来要求计算机导论和程序都要学,后来看了国外有些一流学校的课程设置,改为二选一就可以了,这不影响计算机的素质的训练,当然愿意多学也鼓励。
中国新闻周刊: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可以称为真正的科学家?什么样的大学才是一流的大学。
席南华:伟大的科学家,首先要对科学有发自内心的喜爱,不考虑其他。我认为能够培养出一流学生的大学,就是一流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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