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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日报:吴文俊:“作别”数学的数学家
发布时间:2011-08-17

作者:张显峰  发表时间:2011年08月17日  来源: 科技日报

 

坐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这个92岁的老头儿正把自己还原成一个普通人。

过去,他总是在办公室接受采访,“吴文俊”这3个字似乎只跟中国的数学有关;现在,他是这个家里的主人,4个中年人的父亲和一个耄耋老太的丈夫。

他似乎对数学已经兴趣不大。问及最近的工作和生活,老先生憨笑起来,那笑,既羞涩又澄净:“主要看小说,每天看,看到晚。”

他正在重温《福尔摩斯探案集》,“小时候看过,全忘了”。一同采访的记者问:“喜欢福尔摩斯是不是因为数学讲究推理,探案也讲究推理?”老先生连连摆手:“纯粹是看着好玩,跟推理没关系。那么看,就没趣味了。”

这位成就显赫的数学家认真端坐在沙发里,至少从外表上,和我5年前采访他时的样子有些不像了。样式老旧的四兜短袖,短裤,光脚穿着皮鞋,他的这种随意与数学家的严谨似乎格格不入,但却很真实。

家里陈设也很随意简约。现在住的这套位于中关村的房子是新搬的家,地上铺的只是普通的地板革,客厅的墙上除了一幅他本人背着手微笑的油画,也别无他物。

他的书房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几乎没有什么数学方面的书籍。“我把所有的数学资料和研究书籍都捐给单位图书馆了,工作的事交给他们了。我老了。”

但他旋即又说:“像中国古代数学,我还有些问题没搞清楚,比如微积分萌芽问题,有时间的话要去弄清楚。我的老师(陈省身)临终前还在钻研一个数学问题,我要向老师学习。”

不过他的确老了。一个多小时的采访,到后来已经有些疲惫。一直健朗的他,一个雨天,也在院子里摔了一跤,住进了医院。接受采访这天,左臂上还擦着药水,一片青紫,连短袖的衣襟上也染了一大片。

他大概是我见过的最爱笑的科学家,聊着聊着,脖子一缩,乐了。电视柜上摆着和老伴正坐的合影,餐厅墙上挂着跟老伴坐游艇的照片,也都是一副缩脖子微笑的神情。尤其电视柜上的那张合影,老先生竟然也是穿着这件四兜短袖。

如果卸去数学家身上固有的刻板,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老头。听说他去香港开会,一个人偷偷跑去坐过山车;到泰国访问,骑到大象鼻子上开怀大笑……他笑了:“那都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年轻。”

他现在喜欢去知春路的一家咖啡馆。一个人打出租车去,点上一壶咖啡喝一个下午。“不看书,也不想任何事情,纯粹是为了享受咖啡的味道。”他也喜欢去双安商场附近的影城,“那里有个书店,可以随便看,我的很多书也是在那儿买的”。

他对记者的采访似乎兴致不高。态度很客气,但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不知道谁起了一个数学话题的头,老先生突然起了精神,变得滔滔不绝。从他师从陈省身,到出国回国;从他的古代数学研究,到正在琢磨的微积分萌芽问题……记者听得云里雾里,他却讲得兴致盎然。

“我一生最得意的事,是中国古代数学的研究。如果当初不回来,就不能做这些,就唱他们(西方数学研究——记者注)的腔调了,这是回来的价值。”他说。

对眼下学术界的一些事,老先生旁敲侧击:“要凭事实说话,要给中国争气,但不能硬争气。”“中国数学在世界上领先?我不这么认为。总跟着外国人跑,发论文,不值得骄傲!应该有自己的方向。”

他向记者罗列自己的“缺点”:“我这个人很笨,数学就是笨人的学问。简单直观,尊重事实,不信灵感。讲究踏实、客观、事实。”对电脑,他也只是会上网看看邮件。

说着,他又自我宽慰道:“我是需要的都会,不需要的都不会。天下学问,学不胜学。一般的事马马虎虎,省下精力钻研重要的事。”

他的这一性情给很多人留下截然相反的印象。

有人说,老先生的记忆力非常好,那么多数字和公式竟然张口就能背出!他有一块特别出名的小黑板,就竖在书房旁。他把自己想到的问题都写在小黑板上,解决了再擦掉。

也有人说,老先生的记忆力非常差,与数学无关的事,他总是转身就忘。一次有个记者去采访,头天晚上和他约好,第二天见面时他却说:“好像是约过的,但你具体要采访些什么?”

他的确有些选择性“失忆”。采访最后,有记者问他:你觉得生活中哪些是有意义的事?老先生憨笑了起来:“想不起来了。我平常是个没情趣的人。”

临走,我问他:“搞了一辈子数学,你真的放得下?”他脱口而出:“当然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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