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中国数学界的泰山北斗,他是首届国家最高科技奖的得主,他开创了近代数学史上第一个由中国人原创的研究领域,他立志要让中国数学复兴。
11日,一代数学大师吴文俊先生的追悼仪式在八宝山殡仪馆举行。初夏的北京,千余人在烈日下静静排着长队,只为给他送上最后一程。
“文华逾九章,拓扑公式彪史册;俊杰胜十书,机器证明誉寰球。”挽联黑底白字,为先生的毕生所成写下注解。
大道至简,走出中国原创的数学之路
1234567……这些在普通人看来再平凡不过的数字,在数学家眼中却如乐章般美妙,值得用一辈子去求索其中之“道”。
1975年,《数学学报》发表了一篇署名“顾今用”的文章,对中西方的数学发展进行深入比较,精辟独到地论述了中国古代数学的世界意义。
“顾今用”是吴文俊的笔名。中科院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研究员李文林后来回忆,正如这一笔名所预示,吴文俊逐步开拓出一个既有浓郁中国特色又有强烈时代气息的数学领域——数学机械化。
数学机械化是什么?可以举一个例子:吴文俊提出用计算机证明几何定理的方式,实现了将繁琐的数学运算证明交由计算机完成的目标。“数学的实质跃进在于化难为易。”吴文俊这么说。
这是近代数学史上第一个由中国人原创的研究领域,被命名为“吴方法”,后来被应用于多个高技术领域,解决了曲面拼接、计算机视觉等核心问题。
研究数学机械化,是吴文俊学术生涯的一次重大转折。之前,他以研究有着“现代数学的女王”之称的拓扑学而蜚声中外,1956年就与华罗庚、钱学森一起获得首届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
转向新的研究领域,却与他的理念一脉相承。吴文俊曾对人回忆:我们往往花很大力气从事对某种猜测的研究,但对这个猜测证明也好,推进也罢,无非是做好了老师的题目,仍然跟在别人后面。
“不管谁提出来好的问题,我们都应想办法对其有所贡献,但是不能止步于此。我们应该出题目给人家做,这个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吴文俊说。
要创新!做开创领域的工作,是最重要的创新。吴文俊很清楚:“那个时候我已经研究了一段时间的中国古代数学,得到一种启示:不必照西方的道路走,而是走另外一条道路。”
“吴方法”于上世纪70年代末出现后,在国际上引发了一场关于几何定理机器证明研究与应用的高潮。
1982年,美国人工智能协会主席布莱索等知名科学家联名致信我国当时主管科技工作的领导人,赞扬吴的工作是十年中自动推理领域出现的最为激动人心的进展,“他独自使中国在该领域进入国际领先地位”。
吴文俊的学生、中科院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研究员高小山1988年赴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计算机系从事博士后研究,该校是美国人工智能研究的主要中心之一。高小山回忆,在与一众知名学者交谈时,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吴是真正有创新性的学者。还有人对高小山说:你来美国不是学习别人东西的,而是带着中国人的方法来的。
年近九旬时,吴文俊获得“邵逸夫数学奖”,评奖委员会这样评论他的获奖工作:数学机械化“展示了数学的广度,为未来的数学家们树立了新的榜样”。
中科院院士、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原院长郭雷曾撰文回忆,作为享有盛誉的数学家,吴文俊对中国数学的发展不乏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认为,中国数学最重要的是要开创属于我们自己的研究领域,创立自己的研究方法,提出自己的研究问题。”
“可以说,吴先生的这一思想贯穿在他的数学生涯中。”郭雷回忆。
大方无隅,跨越世纪的“赤子之心”
2000年,吴文俊和“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一起荣获首届国家最高科技奖。两位各自领域的顶尖科学家在北京第一次见面,吴文俊跟袁隆平开玩笑:“我们数学讲测量,是靠你们农业起来的,你们要量地呀。”
在身边人的眼中,吴文俊时不时会显露出他的“童心未泯”。有一次去香港参加研讨会,开会间隙出去游玩,年逾古稀的他竟坐上了过山车,玩得不亦乐乎;一次访问泰国期间,他坐到大象鼻子上开怀大笑,还拍下了照片。
吴文俊的学生们回忆,先生在工作之余也有一些小爱好,比如爱看武侠小说,比如90多岁高龄时,还经常一个人去逛逛书店、电影院,偶尔还自己坐车去中关村的知春路喝咖啡。
但他从来不会忘记自己的主业是数学。上世纪80年代,吴文俊的一位学生在中科院图书馆和国家图书馆借了大量数学专业书,发现几乎每一本书的借书卡后面,都有了吴文俊的名字。
吴文俊培养的博士、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刘卓军曾评价,“作为一个学术大家,他的出现有很多原因,但有两点非常突出:一是非常勤奋、非常刻苦;二是非常放得开,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心胸宽广、豁达,不受私利困扰。”
步入耄耋之年,吴文俊一听到“退休”二字,声音马上提高起来:“我是不退休的,名义上退休的话,我工作上也不会退休。万一退休,我照样搞科研工作。”
直到今年3月,吴文俊还给人写信说,自己是要“鞠躬尽瘁,死而‘不已’”。
胸怀一颗“赤子之心”,吴文俊不在意外界的纷扰,专注于研究领域。在很多人眼里,吴文俊“一辈子就是在做学问,在一心一意做学问”。
在中科院院士、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研究员林群的记忆中,吴文俊是一个非常“单纯、纯粹”的人,这种纯粹更多地体现在他不争荣誉、一心一意做工作上。唯其不争名逐利,因而完全“没有人间的烦恼”。
“他从来不为自己争取什么。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也是别人给他的,他自己都不申请。”林群说。
大象无形,先生风范山高水长
“伟大的数学家,学术界的巨人,无私奉献的爱国者,中国传统君子型的学者”——著名华人数学家萧荫堂发来的唁电,勾勒出吴文俊的一生风范。
知识渊博、淡泊名利、具有强烈的创新精神,为中国数学的发展建立了丰功伟绩……在众人眼中,吴文俊不仅是一个学术方面的带头人,更是一个人格高尚、具有强烈报国心的知识分子代表。
——开辟了崭新的数学研究领域
已故中科院院士、2009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谷超豪曾说,吴文俊先生对我国的数学事业有重大贡献,他早年在拓扑学上作出了重大贡献,后来提出了数学机械化的思想,这是十分有远见的宏伟计划,为数学的发展开辟了无限广阔的前景。
中科院院士万哲先说,吴文俊先生是一位杰出的数学家,无论从事拓扑学研究,或是中国数学史研究,或者数学机械化研究,他都有卓越的战略眼光,富于想象力和创造性。他总是独辟捷径,攀上一个又一个的科学顶峰,为中国数学的发展建立了丰功伟绩。
著名华人数学家丘成桐特地为吴文俊先生写了一幅挽联:“同苏公高寿,受荣名于国家,福难比矣;继陈氏之后,扬拓扑于中土,功莫大焉。”
——终身治学、孜孜不倦
吴文俊的学生、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授王东明回忆,吴先生的纯粹体现在他“以事业为乐趣”的治学态度上,更体现在他的治学态度对下一辈产生的示范效应中。“我最初写论文时,英文不好,拿给吴先生看,他坐在那儿帮我改了一两个小时,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时隔多年,吴文俊为自己改文章的那一幕,仍深深刻在王东明的脑海中。
中国人工智能学会副秘书长余有成回忆,去年到吴文俊先生家中拜年,临别之际,吴先生欣然题词:“发展人工智能,引领时代前沿”,寄语我国从事人工智能领域的科技工作者,要在原创科学及基础理论研究方面有突破,在智能科学技术应用领域全面发展。
——淡泊名利、率性亲切
广西民族大学副校长吴尽昭是吴文俊的学生。他回忆,读博期间到吴文俊家里学习拜访,满室书卷是先生家里最大的特色,从没见过任何奖杯奖状被摆放出来。“先生常对我们说:‘不为获奖而工作,应为工作而获奖。’他不肯从数百万的巨额奖金中拿出一部分改善生活条件,却用来开展自主选题的研究,支持优秀项目。”
吴文俊的学生、中科院院士李邦河说,吴文俊先生在生活中非常朴素,上世纪80年代初,先生从美国考察回国,穿了一件旧旧的中山装,带着为公家采购的计算机设备,甚至还被机场海关仔细盘查了一遍。
中国科技馆原馆长王渝生回忆,吴文俊白发童颜,总是笑眯眯的。记得1980年首届全国数学史会议后,60多岁的他背一背包,同大家一起去天池游览,一路讨论数学史问题,十分尽兴。“吴文俊院士虽已仙逝,但风范长存,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始终年轻、永远不老!”
记者:董瑞丰、姜辰蓉、邓华宁